雪的可能
在广场的嘈杂声中,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,猛地转头,阿齐站在不远处朝我招手。她身后的光影像晒后的湖水,跳跃的蓝白色,一阵恍惚,眼前这个人的确是她。
好久不见。阿齐看起来和三年前几乎没变,依然顶着一头蓬松的卷发。
“天,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“看到别人发的消息,说今天有活动,你们会在。我就来碰碰运气。”她说话时手舞足蹈,朋友曾笑话她的发声开关在手臂上。
静止是不可能的,不要欺骗自己。停下脚步后,因惊讶紧张而持续震颤的那颗心脏,将电流传输到身体各个细微的角落,不放松的脸颊,和袖口玩耍的手指,与地面忽远忽近的右脚掌……走吧,我领着她在广场上穿梭,向她介绍今天的活动。或许是过于兴奋吧,我说了比往常多很多的话。
接近正午,阳光虽不算热烈,但明晃晃的,有点刺眼。有那么一刻,阳光像海水,而我正潜入海底,周围的人都不存在,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,从海的更深处传来。走到树荫下,海水蒸发,我突然被拽了回来。“我可以抱你一下吗?”我轻轻地抱了抱她。
像是从海底打捞些什么,我快要被诧异和激动的心情淹没了。
林子的故事,第一个冬春
我和阿齐是在大学认识的,她是社团的学姐。那时,外卖行业兴起,从过去各个餐饮店自行配送转变成外卖平台统一送餐的模式。学术界关于外卖行业的研究也开始了,几所高校的社会学系老师组织了一个调研小组,招募对此话题感兴趣的学生一起参与。
小组的第一次讨论是在一个冬天。北方的冬天很冷,但天空清澈,我时常望着那样的天空出神,就像在闻一片巨大的薄荷,不需要猛吸,醒神的香味自动钻进鼻腔,成为身体的一部分。离开北方以后,每次看见搭在面条汤上的薄荷,我的心里都会萌生奇怪的怀念之情。我将之归结于自己不再年轻,或者说,长大了。
走过游客聚集的街区,我跟着导航寻找目的地,在一条小巷的尽头停下。“石龙南街38号”,就是这儿了。推开虚掩的门,砖墙上的木制牌匾阳光斑驳——益能劳动关系研究与咨询中心。
一个30岁出头的女人站在桌子旁朝我打招呼。我望着陌生的她,咧出一抹笑容。脸又发烫了,我装作镇定,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双肩背包的肩带。“你好,我是林子,来参加今天的讨论。”
“哦——林子你好,来这里签到吧。”
我走到桌前,从签到表中找到自己的名字,在一旁迅速画了个勾。
“在里边,空位都可以坐。”她笑着看着我。我才注意到她的左手只有三根完整的指头,另外两个指节被拦腰折断。指节末端圆圆的,周围的几块死皮称得上坚硬,像蜂巢被时间凝固。
“你在看这个吗?”她把手抬起来,伸到我面前,像在展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,“以前打工时不小心受伤,卷进机床里了。”
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眼神,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,我想我可以用一些常见的形容词来描述它,诸如温柔、坦然,但我真正在意的是,它轻松地刺破了我的惊慌和无知。那一刻我羞愧得想哭。
“嗨,莎莎!”阿齐穿着白色羽绒服,推门进来,镜片因突然袭来的热气变得模糊一片。“林子,你也在这里!”阿齐认出了我,她看上去有点惊讶。这是我入学的第三个月,我们只在社团迎新会上见过一次。那次迎新会,除了轮流自我介绍,我好像一句话都没说。
我离开签到桌,往屋里走。房间里坐着大约十五个人,四五张长条桌围出了一个圈。我找到一个角落的座位,刚坐下,就看见阿齐走进来。她和两个人打完招呼,坐在了我左边。
“林子,你怎么想到来这里?”她从包里翻出一本淡蓝色封壳的笔记本,放在桌上,露出一截内页,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。
“在社团群里看到海报,觉得挺好的,就报名了。”
莎莎和一个年长的女人一起走了进来。阿齐告诉我,这个年长的女人叫李兴,是附近高校的社会学系老师,从去年开始研究外卖行业的劳动关系。她希望和更多年轻的学生共同关注外卖员的生存境况,所以才有了这个小组。
说话间,莎莎给我们每人发了几页资料。
3.每天工作多长时间?每个月休息几天?
7.是否签订劳动合同/劳务合同?如果有,是与谁签订的,具体内容有哪些?如果没有,有没有其它保障性的合约?
15.你和其它外卖员会有工作之外的交流吗?大家平时聊些什么?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同事?
……
“一般,人们会默认外卖员是男性,但其实也有女外卖员,我们在调研的时候可以特别留意。”
莎莎说话时尾音上翘,调皮的湖南口音让她整个人都跟着飞扬起来。
这种飞扬的感觉,让我想起妈妈。妈妈也是湖南人。
对了……妈妈也在送外卖。这是我从未和别人讲过的事。
妈妈小时候生活在矿区,我去过那里几次,印象里,春天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上大学之前,我和妈妈回去了一趟,探望好久不见的外婆。那天出奇得冷,潮湿的空气越过牛仔裤和秋裤,触碰膝关节,我想起停留在童年记忆里的那些腿脚不好的老人。她们还活在这世界上吗?山上的雪尚未融化,路上几乎没有行人,我们沿着小路走,留下了一串新鲜的脚印。
外婆坐在房间里等我们,她已经老得仿佛不会再变老了。50年代末,她开始下矿井,和外公一起。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外公,妈妈遗传了他的浓眉,还有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。后来,外公在80年代的一场矿难中去世,留下外婆一个人居住在这里。外婆不想离开,尽管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,尽管她的孩子相继去往新的城市,寻找新的生活。
妈妈和外婆聊天时,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。我从未了解过外婆,正如我从未了解过我的妈妈。我只知道,她20岁离开家,去广东打工,最长的一段工作是在工厂做质检员,但因为年纪大了眼神越来越不好使,她被迫离开原来的岗位,寻找新的挣钱法子。
最近,我从她发的朋友圈得知,她开始跑外卖了。她穿着绿色的工服,自拍了一张,又是熟悉的美颜特效。因为这件事,我还和她理论过,我坚持认为她原本的样子比美颜后的样貌更好看、更真实,但她不信。
在外婆家,我翻到了妈妈年轻时的照片,她的脸圆圆的,面带笑容,和朋友手牵手站在河边。虽然照片磨损严重,但依然能看见大片的绿色。那是一个春天,三十年前的春天。
想到这里,我点开妈妈的头像,打开朋友圈,长按图片,把她的自拍保存到了手机里。
我从来没有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过与妈妈有关的内容。关于她的一切,常常让我感到难以启齿。她没有上过大学,她常年在工厂打工,她住在潮湿的握手楼里,以及,她现在是一个外卖员。没来由的骄傲,在我们之间砌了一面墙,我为这面墙浇筑了很多情感,自卑、虚无、伪装……
而我,现在竟然要去调研外卖员吗?要去了解那些和我妈妈同样职业的人吗?
但我可以原谅自己的,这不是我的错。身处精英大学,我身边的同学们家庭条件都比我好得多,当她们聊起自己的生活、父母的职业时,我的确无话可说,甚至想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。任何人站在我的位置上,都会明白这一点的,不是吗?
讨论结束了,我把资料塞进背包,准备离开。阿齐叫住我:”要不要一起吃晚饭?莎莎也一起。”
我们去了巷子另一头的一家西北面馆。见我们进来,老板指了指门边的四人桌:“老位置,给你们留着了。”莎莎爽快地说了声“谢谢“。
“我们还不认识呢,你也是X大学的学生吗?”莎莎扯了张纸巾,递给我。
“对,我现在大一。“
“大一啊,那还很小呢。今天感觉怎么样?对后面的调研有信心吗?”
老板端来了两碗牛肉面,是阿齐和我点的。三四块牛肉薄片和香菜漂浮在泛着油光的汤水上,我用筷子搅拌着汤面,思考莎莎刚刚的提问。“以前没有做过这种调研,有点担心被拒绝。”
“到时候我可以和林子一起。”阿齐看向我,“我们在学校附近调研,一起行动比较方便。”
一阵暖流下潜到胃部,我觉得安心了许多。
“不过,你才刚入学,怎么想到来参加外卖员调研?这可赚不了学分。”
“哈哈,这也是我好奇的!”阿齐从隔壁桌取来一小罐辣椒酱,舀了一大勺,拌进面里。“你要吗?”
“除了上课,也想做点别的事情。”我低下头,发现两滴汤水溅在了衣领上,今天不该穿白色衣服的。“而且……”
“老郑讲他还没拿到钱,太欺负人了!这帮杂种!”隔壁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大,正在说话的,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,看上去40多岁。他的裤腿上落满乳白色的泥,干燥的,湿润的,像雨点一层层铺开。
莎莎扭头看向他们。“你们是在附近的工地干活吗?最近看到好多人在那儿,发生了什么?”
他停下筷子,喝了口酒。“老板欠钱,那不得好多人!要我说,人还不够多!人多才有用,你说是吧?”
上个月,我在网上看到一组照片,一群人拉着横幅大喊“还钱”。这样的场景竟然真的出现在了现实中,我心里一阵紧张——会被打吧?这样真的有用吗?如果老板一直不回应怎么办?除非有记者报道?说起来,我看过类似的报道,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。
“我们一会儿去看看?”莎莎冲阿齐使了个眼色,阿齐点点头。我假装没听见,继续埋头吃面。
夜晚走在巷子里,寒风顺着裤腿和领口,灌进身体。一个人走路的时候,我想象自己的身体变得清脆,不再与土地粘连在一起,也和其它人分离。
但其实我们和彼此贴得很近。走在这样的路上,只有贴近,才能抵抗风的阻力,听见彼此的声音。阿齐比我高一个头,莎莎和我差不多高,我走在她们之间,有时落下一点点距离。
到了,这里好安静,我屏住呼吸,仿佛这样就能抹除此行的痕迹。铁皮屋里亮着灯,照出砂石堆的轮廓。屋外没有人,除了我们仨。“进去看看吗?”阿齐压低了声音。我的双腿开始发抖,想要往后躲,一把拽住了阿齐的衣服。
“你是不是害怕?”阿齐停住脚步,回头问我。我感受到她的呼吸,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。
“有些……我跟在你们后面就好了。”我踩到一些软软的东西,触感和砂石不一样。借着月光和灯光,原来是横幅,可惜已经被撕烂了,只剩“血汗”两个字留在上面。阿齐弯腰捡起横幅,甩了甩灰,把它塞进背包里。
莎莎和阿齐走在前面,敲门声响起,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。低头、闭眼,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她们。
吱扭——
“啊!”
是阿齐的声音。我啪地睁眼,看见一把菜刀悬在头上。
“你们是来干啥的?”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缓缓放下菜刀,“看样子,你们也不像坏人。”
“我们是附近的居民,因为看到白天很多人,所以好奇发生了什么。”莎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。她露出了笑容,我的身体渐渐解冻,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进来吧。”他招了招手,邀请我们进屋聊。
不到10平米的铁皮屋里,摆着两张双层床,床上坐着另外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,其中一个是晚饭时在面馆里见过的大叔。他看到我们,露出诧异的神情。“哐当”——挪步时,我不小心撞倒了水桶上的不锈钢盖。桶里的水泛着油光,大大小小的颗粒漂浮其中,桶壁的污渍看起来已经堆积很久了。我犹豫着下一步要做什么,呆在了那儿。莎莎从地上拾起盖子,放在了水桶上,黑色的污渍落在了她的袖口。
屋里堆满了杂物,两箱方便面、几瓶酒、被褥、手电筒……他们从床底下搬出三个快递箱,用手拍了拍,细密的灰尘在空中飞舞。封口处的胶带剥落了一半,里面放着一些衣服。“这里可以坐,结实的。坐床上也行。”
“我叫莎莎。抱歉,打扰你们了,我们也是好奇,路过……”
“没事,叫我老郑吧,他们都这么叫。”他边说话边哈哈笑,和五分钟前判若两人。我环顾四周,屋里没有暖气,怪不得这么冷。
他们都是在工地上干活儿的工人,这一片计划开发成新的高级住宅区,今年年初开始动工,但从7月起,他们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工资了。“工地上几十人,加起来欠了至少有100万!包工头就一直拖呗,说老板跑了,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。”老郑说话时带着厚重的河南口音。
上周,他们一个个找工地上的工友,说服大家罢工。前天,将近40人在工地上抗议“欠薪”,包工头来调解,但老板自始至终都没出现。“只是让我们别闹了,没有说发工资,那算什么!”说起这个,老郑气得要站起来。
“结果昨天,你猜怎么着,我们在那儿抗议得好好的,一大群人来工地上干架,还带着家伙!没天理了。只能散了。”
我感到眼睛胀胀的,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。阿齐把手放在我的背上,轻轻地拍了拍。
“这两天我们也没怎么干活,没办法,耗着。你们敲门,我以为是那群人又来了。吓着你们了,对不住啊。”
晚上,我做了几个噩梦,梦见自己被人拿着刀追杀,梦见妈妈哭着对我表达失望。
那几天,除了上课,我都和阿齐一起在学校附近转悠,找外卖员做访谈。午后三点左右,学校南门外的饺子馆内总是聚集着三五个外卖员。刚从中午的忙碌中解放出来,他们选择找个暖和的地方休息,刷手机度过这段好不容易拥有的空闲时间。
最初,我因为担心打扰他们而感到不安,所以往往是阿齐打头阵,我跟在后面。阿齐虽然只比我大三岁,但很有经验,我能感受到,相比于我,外卖员们更愿意和她聊天。好几次访谈结束后,她还要赶地铁去石龙南街。应该是和莎莎一起去工地上找工友们吧,我猜。但我没有问。
大概是因为,我害怕,如果得到了肯定的答复,我就没有理由不去了。是啊,如果我知道她们在做什么,我要怎么做呢?我内心可怜的道德感,蒙住我的耳朵。为了维持自身的纯洁,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。
我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。
——老鼠,也很可爱,不是吗?
绕过光秃秃的树木和拥堵的自行车潮,我看见阿齐站在食堂门口等我。调研的最后一周,我们约好一起吃饭,聊聊接下来的计划。
连续一周阴郁,好不容易放晴,积蓄了一个冬天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,耀眼的金黄色。“林子!”她摇晃着身体朝我招手。我加快了脚步。
周一,食堂里人很多,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。炒鸡丁、土豆丝、海带汤、红烧茄子,阿齐说这一餐她请我。“前几天和莎莎、李兴聊我们这个调研,她们说现在受访的外卖员大多数还是男性,希望能够访谈到更多女外卖员。我今天早上给以前认识的工友发消息,看看他们有没有人能介绍。林子你能联系到其它人吗?”
我咽下嘴里的饭,思考着要如何回答她。
“没事,不用有压力。没有也没关系。我们把手头这些做成就挺好了。”
三四颗雀斑落在她的眼睛下方,眼尾上翘,流畅的下颌线条让她的侧脸显得轻盈。我点点头,挪开了目光。
“对了,上次浩成学长跟我说,下周的《雇佣劳动与资本》轮到你领读啦。非常期待哦。”社团迎新会过后,我和另外三个新生被安排了轮流领读的任务,据说都是相对简单的文本。这两个月,我们已经开了好几次读书会了,我总是带上电脑,做很多笔记,不怎么说话。似乎已经形成习惯了,人多的时候隐藏自己,把身体安放在一个足够倚靠的角落,一定需要说话的时候才小心地发出一点儿声音,用来向其它人证明我存在于此的必要性。或许也是一种胆怯吧,害怕自己说出的话被别人评判。好在,即便是片面的感受,在读书会上也能得到其它人的鼓励。
“我最近在读,还没读完。”邻桌的人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我。食堂工作人员已经在收拾桌椅了,1点半,不早了,下午还有课。我和阿齐把桌子稍微擦了擦,端起盘子走向回收区。
“如果读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,可以找你吗?”我琢磨着要怎么说出见面的邀请才比较自然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又充满求知欲,如同一块碎布为了隐藏褶皱,试图止住道边的风。
“当然可以啊!”阿齐笑了,露出两颗虎牙。我的手心都是汗。
“妈,你还在送外卖吗?”
犹豫了一个晚上,我发出了这条信息,然后立马退出聊天框,把手机反扣在床上。最近是期末周,室友们还没回,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。暖气管边的空气焦焦的,熏得我眼干舌燥,四个月了,我还没适应这里的气候。幸好没有像刚来时那样流鼻血了。
明天没课,要不把书包洗了?看着挺脏的,背带隐隐发黄,开学以来就洗过一次。以前每次回家,我妈都会因此而说我一通:
“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的?”
“和女孩子有什么关系?”
“犟犟犟,就知道犟。”
不想承认,但我想妈妈了。
爸妈离婚后,我和妈妈一起生活。其实,我打心底觉得,他们分开挺好的。在我小时候,他们隔三差五吵架,最可怕的一次,我看见我妈提着菜刀往屋里走。我不敢看,只知道哭。等我上了中学,他们不吵架了,因为压根放弃了和彼此的交流,我妈搬了出去,自己租房子住。她说她本来可以去住工厂宿舍的,但为了我,还是决定出来找地方住。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,好大的雨哦,我打着伞跟在她身后,她的行李全被淋湿了。妈妈为了省钱,租了个大开间,一张一米五的床摆在洗手台旁边,我和她一起睡。新家的生活很难适应,为了避免和她单独相处,我尽量不待在家里,早上第一个到学校,晚上学习到十一点才回家。当然,这样做也有其它原因:妈妈有时候上晚班,我怕自己长时间待在家里吵着她睡觉。
所以说,上大学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。我终于离开了常年潮湿、压抑的那个家。
打开手机,妈妈回复了,是一条语音。“送啊,怎么了?你在学校还好吗?是不是要睡觉了?”
背景里有鸣笛声,她在街上。应该还在送外卖吧。
“在学校挺好的。你还在路上吗?如果在骑车就别回我了。”想了想,我重新拿起手机,又补了一句:“我最近在做一个调研,是关于外卖员的,你什么时候有空,想跟你打电话聊聊。”
“跟我聊,有什么好聊的哦。等一下,你等我一下,这个单要超时了。”
街道上的风划过耳膜,但我依然辨认出了她在说什么。我比想象中更熟悉她的声音。“好,你注意安全。”
“益能劳动关系研究与咨询中心”——我在浏览器里打下这行字,点击“搜索”。“劳动法”、“建筑工人”、“工伤”、“中介”、“外卖”……啊,这张照片里的人是莎莎,她是机构的创始人。
照片中,她穿着白底T恤,扎着马尾辫,皮肤黑黑的,完全是年轻女孩的模样。她的手放在大腿两侧。那时,她就已经受工伤了。
“滴——滴——滴——”
妈妈的手机响了。我从床上起来,走到桌边,帮她按掉闹铃,她去楼下菜档买菜了。她说,住在这里千不好万不好,至少有一点好,那就是买菜方便又便宜。我对菜价不太了解,但听了她的话后,也默默比较过菜档和超市的价格,最常见的小白菜都有1.2元差价,其它菜估计差距更大。今天妈妈休息,说给我做爱吃的花甲和水蒸蛋。她平时每月休四天,过年期间单量增多,她不想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,所以只申请了一天休息。
记忆中的水蒸蛋里总拌着新鲜的猪肉末,吃起来香滑爽口,又不油腻。离开家以后,我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水蒸蛋了。
她回来了,手提袋里鼓鼓的。
“买了这么多菜?”
“是咧,你好久才回一次,当然要吃点好吃的。”她的花色棉裤上沾了水渍,估计是在楼下蹭的。我接过她手里的菜,把它们放在水池边。“内裤也是在楼下买的吗?”
“刚好有个摊位,给你买的,三条。你看看你的内裤,都穿多久了,得换了。这些不能省。”
内裤、内衣,这是妈妈最常给我买的衣物。她总说,不管外面穿得怎么样,贴身衣物一定要干净卫生。我接过它们,放进了洗手间的水盆里,准备晚点再洗。
“妈,你以前在工厂里,受伤的人多吗?比如……手指断了?”
她没有抬头,继续剥着手里的蒜。我盯着她的手——像是过去我们从未面对面交流过那样——那双手皴裂得厉害,冬天估计很痛吧。
“有。我也有几次差点被压断。夜班,太困了,想睡又不能睡。”她闭上眼睛,头重重地向下落,又抬起,又下落。“就像这样,其实都要睡着了,手里还不能停,你一停下,产品就堆在你这里了,产线上其它人就要等你,做不好还要扣钱。”
“你觉得送外卖和在工厂比,哪个累?”
她把最后一粒蒜扔进碗里,轻轻搓了搓大拇指。蒜的味道侵入鼻腔,小时候我闻到这味道胃里就翻滚得想吐,后来反应没那么激烈了,甚至能辨认出混杂其中的清香。
“都累,各有各的累。你不知道,我刚送的那两周,撞了好几次,现在熟练一点了。”她用手支撑着大腿,站起身来。“所以说你要好好读书,毕业以后找个好工作,别像我这样。”
水流声越来越大,声音慷慨灌溉着整个房间。瀑布,水库,海啸,洪水,搅动的汤汁,把我说的那声“好”迅速淹没。
和妈妈待了几天后,我回学校了。和以往不一样,我们隔三差五给彼此发语音或打电话。有时是我,有时是她。我迫切地想了解她,不仅仅为了这个调研。我好奇,为什么直到19岁,我才产生了解她的愿望。
“在锅里放入水、花椒、葱、干辣椒、生姜,烧水至沸腾,将买来的花甲倒入锅中,煮至所有花甲的壳全部张开,关火。用冷水清洗刚煮完的花甲,一个个去除沙粒。清洗后,将花甲放入锅中炒,过程中加入盐、酱油、料酒,也可以再放一点花椒和干辣椒。炒了1-2分钟后,往锅里加水,浸没花甲。如果有条件,盖上锅盖。煮10分钟,汤水逐渐浑浊,完工。”
我听着妈妈发来的语音,整理好这段文字指南,一步步跟着做。阿齐在一旁切土豆,菜刀打在砧板上,干净利落。我想象着和她共同生活的场景,一起做饭,一起读书,一起晒太阳,一起走在街头……
“哇,林子做菜这么厉害啊!”莎莎走进厨房,看来她已经把客厅收拾好了。
她家客厅的墙上贴着许多画,都是她孩子画的。她的孩子10岁,还在上小学,平时和她一起住,最近这段时间去了爸爸家。我也是这次才知道,莎莎五年前离婚了。独自抚养孩子,还要运营机构,一定很辛苦吧。过年前,她就说要请阿齐和我来她家一起吃饭,一直等到今天才凑齐时间。
我有些不好意思,抬起头朝莎莎笑了笑,手上一阵忙乱。“第一次做,不一定好吃,哈哈。”
晚上6点,菜都齐了,我从玄关处拿来在路边超市买的橙汁,放在桌上。“吃吧!”阿齐率先动筷。莎莎今天没有扎头发,看上去比往常更加亲切。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问阿齐:“对了,你毕业之后还是打算去南方吗?不留下来?”
一块岩石跌落悬崖,思绪随着它滚动的步伐越跑越远。阿齐之后不在这里生活了吗?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她吗?她要去哪里?她为什么要走呢?
“是吧,毕竟那边做事情的人多。”阿齐的神情认真了起来,“想去工厂看看。”
去工厂。我还没去过工厂。电影里的工厂总像裹着水汽般,由汗水浇灌的产品,在看似平稳的传送带上卖力地奔跑着,以某种不可及的速度。我想我是追不上的,但在工厂工作的人必须追上它。阿齐也要去工厂工作吗?我并非不知道她的理想,在社团迎新会上,阿齐说在进入大学前,她也曾想象过更体面的工作与生活,但在与工人们打交道过后,她意识到自己更想做的,是为更多人的权益和尊严而努力。
“但是,一定要去工厂吗?”
“我担心自己离地太远,想要和工人们更近一点。”
拿起一个小盖子,放在蓝色的塑料圆环上,旋紧,再把它们扣在瓶子上。连续做上100个,指关节隐隐作痛,我放慢了速度,试着让脑袋和手指得到短暂的呼吸。
在工厂里,就连呼吸也要偷偷进行。线长是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,这会儿正好出去了。他刚刚训我来着,说我做得太慢了,还指着邻座的阿姨,让我学学她。她的手指飞快旋动,从一个盖子到下一个盖子,从一个瓶子到下一个瓶子,而我……紧张只会让我出错,急迫也无法让这双不熟练的手变得灵活。
无所谓了,我已做好今天拿不到全部工资的准备。
248,249,250。我的手破皮了,食指关节那儿。其实握久了笔,指关节也会痛的。不过,写字写久了可以停,在这里,暂停是不被允许的。没有人停下,至少在我的余光里没有。我尝试放空,忘记手指的疼痛,忘记无聊……很奏效,我也为此感到意外。意识里只装得下瓶子和圆环的时候,心情好多了。
终于,到了午饭时间,人们一窝蜂涌了出去,我脱下防尘帽,趁机逛了逛不同的产线,它们看起来都长得格外相似——三四米的长桌,硬邦邦的凳子,散在桌上的零部件。没有一件东西是柔软的、能让我倚靠哪怕半分钟的。阿齐从隔壁产线出来,她的刘海被汗水浸湿了,黏在额头上。
午饭时间只有45分钟,我们吃完就立马回来继续干活。下午的车间更加闷热,我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让自己安定下来。
环视四周,这条产线上一共坐着20个人,除了我,其它人看上去都有30岁,年纪最大的是个46岁的女人,早上排队时,她站在我前面。她说自己经常来这儿干日结,还问我为什么年纪轻轻不好好读书,要来这里。
我不是一个人来的。前一天,我和社团里的八个同学从学校出发,坐了两小时地铁和公交,到达位于城郊的柳庄。几周前,我在报道里看到过这个地方,据说这是整座城市最活跃的劳务市场,也是许多打工者从农村来城市的第一站。在我的想象中,柳庄将是一个类似于火车站的地方,人员密集、行李繁重,但下了公交后,我发现,这里更像一个普通的小镇。
天气很冷,我们去最近的一家小吃店买了些热食,然后直奔旅店。柳庄的夜晚十分热闹,小餐馆门口,方言飞舞,每个人都能在陌生的对话里捕捉到哪怕一点儿来自家乡的亲切感。拐进小路,汽车消失了,我们一行人走在路中,街道的视野变得宽阔。
旅店的条件普通,甚至可以说是简陋。三张并排摆放的单人床,挤在小小的房间里,床单发黄,卫生间门口的天花板上挂着几张蜘蛛网。我们粗略地检查了房间的各个角落,思考要如何度过这个短暂的夜晚。
“要不出去转转?”阿齐提议。有几个同学累了,想要休息,我裹上厚外套,和阿齐一起出门了。
临近12点,依然有很多人在街上驻足。餐馆门口,几个外卖员坐在台阶上刷手机。我和阿齐看了彼此一眼,会心一笑,她走上前,点了几串烧烤,坐在外卖员们旁边,主动和他们聊起了天。他们其实已经送完最后一单了,只是找个地方坐着休息。聊完以后,阿齐加了他们的联系方式,说以后再来这里就找他们一起吃饭。
夜更深了,困意袭来,我们决定折返,往旅店的方向走。风呼呼吹,我裹紧外衣,把脖子缩进衣领。真冷啊,但我暗自希望,这条路可以再长一点。“你看,好像下雪啊。”小小的、如同碎屑的飞虫聚集在路灯下,卷起风暴。追赶光影的雪,不愿降落的雪。阿齐伸出手,在灯光下站了一会儿,然后走到我面前,把掌心缓缓摊开,:“呐,雪。”
魔法从湿润的掌心长了出来,雪化成白色的水汽。我是喜欢阿齐的。那一刻,我确认了这一点。
在柳庄,没有夜晚和白天之分,每一天的每个时刻,街道上都有人,走路或张望。但到了早上四五点,这里才真正热闹起来。著名的劳务一条街上,汇集了数十家劳务中介,在这些商铺门口,小摊陆陆续续支了起来,卖的不是油条包子,而是劳动力。中介站在摊前,开出的条件格外诱人:工作轻松不累,自由,啥都能带,免费吃,能玩手机……
我们找到了一家不要求出示身份证的中介,在表格上签了假名和假身份证号,安静地站在路旁等待。10分钟后,一辆大巴从马路对面驶来,中介喊我们上车。不到5分钟,这辆大巴车就坐满了人。
中介给出的承诺当然不是真的,但在车间里拧了12个小时的瓶盖后,我已没有力气追究更多,只想尽快拿到当天的工资。作为第一次来这个工厂的新人,下工以后,我在人潮中迷失了方向,不知道该去哪里结算工钱。阿齐和我转了好大一圈,才在园区门口找到早上带我们来这儿的中介,他被和我们一样着急领工钱的人们围了起来,水泄不通。我们站在外圈,等着里圈的人一个个领到了钱,才走上前,拿到了属于我们的260元。
260元。如果在这里工作,每个月能有多少收入?
每天都来干活儿吗?过不了一个月就会累死的。干一天休一天?那每个月也只有3900元,而且签不了合同,什么保障都没有。像大多数工人那样,每个月休息4天?
我意识到,在此之前,这样的生活从未被我指认为现实,或者说,切近的现实。对我而言,这是辛苦的、难以想象的生活,是另一个世界。
可是它离我好近。妈妈。妈妈就是这样工作的,妈妈就是这样生活的。
而我,我想要怎样的生活呢?
林子的故事,第一个夏
早上8点多,手机震动。常年习惯手机静音,即便只是震动,都让我感到紧张不安。是陌生的号码,要不要接?抱着疑惑的心情,我按下了“接听”。
“喂,是林子吗?”
“你是?”察觉到对方语气的严肃,我赶紧趿上拖鞋,走出宿舍,来到无人的走廊尽头。
“我是学院书记,你一个小时后来我办公室,303。有事问你。”
瞬间清醒,困意全无。发生了什么?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微信和电话里说?为什么一定要去办公室?我细数最近做过的事情,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找我。算了,先洗漱吧。倒掉盆里的冷水,我透过洗手间的窗户向远处望,情人坡上三三两两,都是拍毕业照的学生,最近毕业季。阿齐会在吗?我眯起眼睛用力张望,没找见熟悉的身影。
春天真美啊,大片的新绿,换在平时我肯定想去草坪上躺一会儿,但此刻我无暇顾及。洗漱收拾完已经9点了,我急匆匆关上宿舍门,冲楼下跑去。
303,敲门三下,等待脚步声。漫长的等待,我想去洗手间,该死,一紧张就这样。砰,门开了。院长也在,她坐在黑色的办公椅上,宛如一尊大佛。
“你就是林子,坐吧。”
我坐在椅子上,和她们面对面。
“知道找你来有什么事吗?”
我摇摇头。办公桌上,一盆兰花自顾自开着,花盆边缘落了一小撮烟灰。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间办公室,准确地说,除了入学报到那天,我没有来过这栋楼。
“你认识阿齐吗?”院长的声音十分轻柔和蔼,她把上半身向前靠,我能感受到她的迫切,尽管她已尽力掩饰自己。
“认识。”
我听说过一些传闻,学校对于同性恋并不支持,甚至采取过打压的行为,但说到底,一切都还只是我的秘密,我从未向任何人坦诚过自己对阿齐的感情。老师们为何要来询问我们的关系呢?
“怎么了?”
“怎么了?”书记冷笑了一声,他的胡子和头发都很稀疏,鼻子像被刺激了似的,皱了起来。“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?”
沉默。一束光从窗外飞来,遮住我的眼睛,我察觉到眼角的湿润。太突然了。我抬起头看着他,再次摇头。
“这样吧,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”
竟然像是在审问?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对面传来,我感觉胸口闷闷的。冷静,冷静。我注意着自己的举动,停下所有我能停下的微小的身体颤动,但无法停止胡思乱想。手心的雪,忙碌的飞虫,湿漉漉的刘海,月光下的菜刀……一滴水珠从空调机上坠落,清空一切,这句话蹦回我的脑海里,孤零零的:“林子,你是不是害怕?”
带着尘土的气味。
从学院书记办公室出来后,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浩成学长,约他在食堂见面。他告诉我,阿齐已经失联两天了。“应该是被派出所带走了。”
像绷紧的绳子忽然之间断裂,刀痕还新鲜着。模糊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,我的胸口翻滚得难受。她做了什么,要被如此对待?
“估计还是因为之前给工地上的工人讨薪。你知道吗?阿齐有没有说过……哎,总之她有段时间每天都去那里商量办法。他们一直没要到钱,我听说,她和莎莎帮忙工友们联系了律师。工友们不是罢工挺久了么,这个过程中她们也一直在筹钱维持大家的生计。还帮忙发文章做视频。可能是担心引发更多的社会舆论,才找了她们。”
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。先是小声地啜泣,终于,“呜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午后,台阶晒得发烫,伤心蒸发得特别快,不留痕迹。
我没有告诉浩成学长,书记和院长问了我什么,而我又说了什么。几次想说,都咽了回去。
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我们,在一个调研小组认识的。什么调研小组?外卖员,就是去问外卖员的生活情况。谁组织的?我不知道。不知道谁组织的你就去了?对……感兴趣就去了。你是怎么知道这个调研的?看到海报了。在哪里看到的?
你知道阿齐在帮建筑工人维权吗?
难道你没有和她一起去维权吗?你不是还和她一起去过工厂吗?
她很危险,你要远离她,不要被人利用了,知道吗?你以后还和她联系吗?
她们让我签保证书,证明所说属实。
我为自己的诚实感到羞耻。有些时候,诚实是一种枷锁,重要的是,我要对谁诚实。我想,我的对象搞错了,但已经来不及后悔。
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阿齐了。
七月,蚊子猖狂,草丛里的虫鸣永不止息。宿舍里只有我一人,我还留在学校,没有回家。这些天,我养成了一个习惯,每天晚上沿着湖边散步。夜晚的湖水黑得像洞穴,有些地方泛着银光,我静静地看着冷酷的月光,眼前的一切让人有纵身一跃的冲动。
我在等阿齐,她会回来的。这片湖离她的宿舍特别近,她如果经过,就会一眼看见我,蹦跳着朝我招手。
上个月,我去了石龙南街,准备找莎莎。一天前,我给她发了消息,但她没回我。下了地铁,我凭着记忆行走。夏天的日头把人晒得晕晕的,这一路都好安静。
38号的门被锁上了。敲门,无人回应,我从门缝里抽出一张纸,吹了吹上面的灰尘。是缴费通知单,这个月的。我的心里涌上一阵不安,莎莎也不见了吗?我喊了两声她的名字,只听见隔壁的犬吠声。
给你的信
阿齐:
上个月,我回学校了一趟,在你的宿舍楼下坐了一会儿。我们埋在土里的金属壳还在,我把它挖出来了,带回了家。
你最近过得怎么样?我希望你住的地方有阳光,一点点也好。
我来南方了,你知道吗?毕业之后就来了,是你想来的城市。这里阳光充沛,但也湿漉漉的,家里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发霉,最初我还难以适应,甚至有点想念在北方的生活。想到这里的时候,我就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,明明离开时说的是再也不要回来了。
现在我和妈妈生活在邻近的街区,这是一个流动工人社区,我在这儿工作,张罗各种为工友们开办的活动。在和新认识的大姐们相处的时候,我常常会想起你——如果是你,会怎样和大姐们交流呢?她们会很喜欢你吧。妈妈一定也会喜欢你的。
你的出现,对我来说是个奇迹。如果没有你给的勇气和信念,我不会每周背着沉甸甸的双肩背包,穿过学院的红色砖楼,来到靠近东门的教学楼,参加社团的读书会,更不会慢慢学习着勇敢而语带颤抖地说出自己的观点。那时,尽管在学院里几乎是个透明人,但我在社团里交到了朋友。这些朋友和我一样,喜欢阅读,关心劳工。是的,也是在那几个月里,我逐渐认识到自己也有关心的事情和人,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想为自己而活。
你被带走以后,学校找到了我。你应该知道的,警察大概和你说了吧,用来恐吓你。
其实,很长的一段时间内,我都感到无法面对你,也无法面对自己。学校问我的那些话,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,我想忘记却做不到。可能是悔恨吧——这个词是不是太沉重了?我担心自己所说的,给你带去更多麻烦,也怀疑,从头到尾,我都只知道保全自己。
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在工地度过的夜晚。凉飕飕的,灰尘扑面的。我再也没有和你聊过这件事,尽管我知道,在那之后,你和莎莎经常去工地找那些工人。胆怯的我,不敢加入你和莎莎的行动。而在被问话时,我把自己塑造成无知的学生。他们问我,以后是否会和你继续联系,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我不敢说实话。
但我多希望我说了。
去年,我在国外媒体上看到了关于你的报道,得知你被从派出所转到了拘留所,过得很不好,瘦到90斤了,和矮你一头的我一样重。听说你的月经出现了问题,第二个月以后就再也没来过。
有时候觉得,人生停在了你离开的那一天。这样说好荒唐,我明明活得好好的,可以吃饭和睡觉,可以和朋友聊天,但不在此地、不该在此地的恍惚,常常将我拉扯回另一个时空。
在柳庄的旅店,你裹着大衣,躺在床上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我翻过身,看着你的侧脸,第一次发现你的鼻子上有一颗浅色的痣。
在学校操场,你穿着运动裤,飞快从我身边跑过。“阿齐!”你猛地回头,懵懵的,看见是我后,笑嘻嘻地跑过来。“怎么,你也来锻炼呀?要不要一起?”
学期的最后一场读书会结束后,我们约在校外的烧烤店吃夜宵。传来熟悉的声音,是你从地铁口骑车赶来,浅蓝色外套的口袋里漏出了一截笔头。下车以后,你跺了跺脚,卷起的裤脚自然松开了。我从隔壁桌搬来一把椅子,添了进来。
我总是梦见你。梦见你换了一个名字,重新开始念书,我们还在一所学校。在湖边,我猛然得知原来那个有着陌生名字的人就是你,为了阻止别人烧掉写有你新名字的纸张,大哭了一场。重新相认之后,我和你一起坐车去吃饭,什么都没问,什么都没说,沉默着。在缠绕我的众多噩梦里,它显得如此平静温暖。
对了,你送我的小兔子钥匙扣我还挂在书包上哦!毕业前收拾宿舍时,我在书架背面找到了它,之前一直以为遗失了,我还特伤心。找到后,我给它冲洗了身上的灰尘。拧开水龙头,水流哗哗下落,带起一阵微风,衬得空气沉甸甸的,黏腻厚重。我当时就在那里想啊,夏天要来了,你是不是也快回来了呢?
扭紧水龙头,我的眼泪止不住地下落,落在水池,被吸进下水道。
你走后,有那么一段时间,我睡到下午才醒,一直在床上躺着,实在饿得不行,才去柜子里找点吃的垫肚子。薄暮时分,阳光拂过窗台,落在对面的床帘上。床帘上画满蓝色的半透明雨点,雨点和阳光交错,泛着金色的光泽。宿舍里的风铃在风里转圈、晃动,我想起《无人知晓》,是在学校附近的影院和你一起看的。同样的冒着热气。刘海贴住头皮,一抹一把汗,好想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更多的时候,我依然和其它同学一样,上课、自习、参加宿舍聚餐。在社团里,我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学姐,开始邀请新生参加读书会,在社团里分享我对外卖行业的调研观察。我再也没有去过学院的303办公室,书记也没有将事情告诉其它同学。但我并不因此觉得感激,就像当我听见他对我说“因为你,我也要受到影响”时,我不为此感到抱歉。
不感激,也不抱歉。大概是,只有恨吧。恨那些带走你的人,恨那些认为别人的痛苦与己无关的人,恨那些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人。
包括我自己。
我想象过很多次和你重逢的画面。如果重逢,我要亲口告诉你:
“是的,我害怕。但我再也不要和你失去联系了。”
林子
2019年6月22日
评论
发表评论